随笔:吹笛到天明

2021-03-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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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进大学时,看到一张招生海报,“文化中国人才计划”,于是去听了宣讲会。听到半截,我忍不住站起来问:“你们讲理想和现实的和解,你们的棱角被磨平了吗?”一句话问得台上面面相觑,大眼瞪小眼。

加入文化班后,此事就成了我的黑历史;每次聚会,大家都要拿出来笑骂一通。笑过骂过,有个学长跟我感慨:“没目标时才能怼天怼地怼空气;等真的有了目标,都得驯良如鸽,机警如蛇,静待时机。”

转眼一年过去,文化班再次招生。散场时我坐在门口,有学弟来问:“你们讲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,你们到底为己还是为人?”我说是为己之学,他转身就走。我心里好气又好笑: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”,这叫为己之学;“学成文武艺,卖给帝王家”,这叫为人之学。谁讲学雷锋了?这哪儿跟哪儿啊。

心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:不信抬头看,苍天饶过谁。


学生时代,背靠着文化班,每每与鸿儒谈笑,也以为自己有了本钱。访学香港时,看着忙碌的维多利亚港,觉得自己正站在世界之巅。毕业演讲上,我说我花了四年“见自己”,接下来就要去“见天地”,然后“见众生”。那时豪情万丈;只嫌路窄,只恨天低。

等到离校,和世界迎面相撞,立刻头破血流。那些自以为是的标签和光环,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。甚至觉得当初听课,也是左耳进右耳出,并未认真思考。只是仗着记性好,把内容杂糅一遍,拿去四处唬人。一次背包走在纽约,满眼望去皆是钢铁森林,悲从中来,痛哭失声。回想当年,羞愧难当。

拼杀了三年,读研、工作,又开始读博士,总算稳住了阵脚。当初听的那些课,这时才慢慢回到心里;化为一股元气,推着我跌跌撞撞一路向前。看着破破烂烂的自己,又看到满天星辰,拍拍尘土,还可以笑笑继续走。

大概当初,我还是听进去了什么。


三年之后又三年,又读了上百本书,又见了数不清的人。也渐渐能静下心,把自己心里的拧巴都掏出来,洗洗晒晒,慢慢熨平。

想起当年,恩师总是会哄我干这干那;等我终于陷入困境,又来帮我总结经验教训。后来和嘉宾座谈,恩师说:“我们的教育理念,就是要让学生掉进水里;但不能让他们淹死,还得把他们捞起来。”说完又转过头看看我,问:“你来跟他说,我讲的对不对?”全场哄笑。

又想起另一位恩师,看我上课迟到,问为什么?我说刚刚午休,我在湖边草地上睡过了时间。他听后,直接带着全班去湖边上课,团团围坐,继续讲。

还有一位,明明疾病缠身,却还是连讲两天,站了十几个小时。临走时说:“我上次来还是年近古稀,这次已经年过古稀;不知明年还能不能来,我们有缘再见!”

每每回味,只觉得满心光明。


这时就会想,在文化班多年,我都学到了什么呢?以前总觉得,在大学只学到了“无用”的东西;出国之后,才学了“有用”的东西。现在想想,真的如此吗?

古印度的特罗那,教出很多武艺高强的学生。他和学生说,要报答,就把我的仇人掳来。于是见到了仇人,特罗那说:啊,你来了,我还像从前一样爱你,去吧!

耶稣见女人行淫被抓,众人要用石头打死她。耶稣说,你们有谁是无罪的,有资格打他,众人即散去。耶稣对女人说,走吧!不要再犯罪了。

纪德临终对世界绝望,却收到非洲青年来函,说天地大美!纪德说,这就是大地的盐味,我死可瞑目。

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。

“有用”和“无用”,后者是为了“安身”,而前者才是“立命”。文化班的恩师们帮我“立了命”,并且相信着,我总有一天会找到自己的安身处。


冬去春来,西方向右,东方向左,新疫情肆虐,新冷战再起。而我只是读书写字,拼命向前。落笔成文,自己的懦弱和丑陋,愧疚和悔悟,也就有了价值。如今学业渐渐扎实,思考有了章法。精心设计之下,我也总算能做点“为己”的学问。不知不觉,我也变得“驯良如鸽”了。

十年过去,文化班又一次招生;收到班里人联系,要我写点感悟。于是开始翻以前写过的东西。一篇篇翻过去,感慨良多。忽然又看到自己抄的一首小词:

忆昔午桥桥上饮,坐中多是豪英。

长沟流月去无声。杏花疏影里,吹笛到天明。

二十余年如一梦,此身虽在堪惊。

闲登小阁看新晴。古今多少事,渔唱起三更。

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。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?

百感交集,不知所言。